次日一早,出房看时,只见漫天大雪,已铺得天( 大)地似一个粉团儿,天井里面,雪已积成三寸。不磨又恐上路时两马有失,急唤金利到马槽看马。金利走至马槽,不见犹可,一见顿觉大惊,那里知道天寒风冷,已冻死骡马无数。山东道上,从来也未曾冻死过马匹。这是那年灾劫临头,畜牲也受其害,大约这些骡马受了辛苦,受不起冻饿的缘故。再去找自己马匹,不见一个在槽边。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白毛黄撙丶一个红花枣骝,在雪里踏来踏去,气咻咻然毫无一丝冻缩之态。金利大喜,忙即牵回廊下,加上草料,走回房中,告知其异。
不磨亦颇惊喜,于是催店主送饭,立刻要冒雪前行。店主阻拦道:「 客人不知这北方的厉害。这样大雪,如何走得?要是走到雪窖子里面,谁来救你?」 不磨回思此语,亦颇有理,将要答应安息几天,等天晴再走。金利忽回道:「咱们两个都是神马,自能识途,不用你操心。」 不磨又回过意来,立刻就要登程。店主也不好十分辩驳,心中但觉得这两位少年,不识路上辛苦而已。
不磨遂束定御寒衣服,跨上马背,直奔大道。一出门来,但见白茫茫一片银海,黑暗暗满天冻云,鸟鹊无声,人踪灭迹。既辨不出南北东西,又辨不出高低上下。幸喜这两匹坐骑本非凡马,能识路途,依着雪影上狐行爪迹,一步步踏去,不致陷落危险之境。不磨生长南方,从未见过北方平阳雪景,坐在马上,不觉其苦,反觉其乐。
走不上二三里路,便见雪中有倒卧的死尸,似是南方人的模样,自顶至踵,赤条条一丝不挂。不磨犹以为被人谋毙,少不得有地方官埋置,不便多事。既而接二连三,目中所见,不知凡几。始悟为冻毙之难民,然不知尸身无衣之故。午后到了堡头地方打尖,细向店家问过原由。始知为难民同伴护冷,死者之衣即为生者剥去。不磨想到大难临头,骨肉妻子均不能相顾的这种惨境,不觉凄动于怀,泫然下泪。不磨打尖已毕,再去细看那些死尸的光景,遍身俱作深红色,竟同南方火腿皮一样。不磨伤感了一回,也无法可以收殓。
走出堡头地面,回头再望堡头,这围子里面,犹如城池一般:桑园之内,高筑城垛,一个个垛眼里横着大炮,城头上也有旌旗荡漾。红的绿的,飞舞半空,映着雪色,更觉好看。后来探知,这堡头地方是不信义和团的,这些枪炮即是预备抵御拳匪之用。拳匪见了这些枪炮,恨如切齿,久欲得而甘心。无奈枪炮厉害,拳匪终究不能近身。只好退避三舍,抢劫别村,以泄其忿。又不料山东袁军部下有一位梅统领,是痛恨拳匪的,说起梅统领,便心胆俱裂。
不磨又走不多路,已到东光县城地界。只见树林子里面,挂了无数人头。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胖的瘦的,有开眼睛的,有闭眼睛的,有有头发的,有无头发的,有剩着空骷髅的,有陷了眼睛眶子的。高高下下,大大小小,都挂在树林子上。没有一株树上没有挂人头,没有一颗人头上没有红布包头,没有一个红布包头上没有佛字。不磨问明土人,知道这就是义和团大队拳匪,尽为梅统领所杀,奉了袁抚台的号令,袅首示众。一则是警戒百姓的意思,要知这班义和团,并无法术可以抵御枪炮;一则是晓谕洋兵的意思,要使洋兵知道,山东官长并不与朝中的顽固派通同一气。不磨又复叹息一回,估量这东光县大小也有几十里地面,这树林子约莫有十里方圆,却无处不是人头。信马行来,看了这场大雪,映着人头上红布,竟像是到了桃林一游。
不磨暗想道:「这场惨杀,虽则皆由乱民自取,然而终是这班顽固大臣酿成的奇劫,不是这班愚民平白构造的。这班愚民有何知识,有何作用?平时既不蒙官师的教育,到了这时候,反受了长官的凌虐。孔子说道:『不教而诛,是为虐民』。近时有些有志之士,立了些什么会,专与官作对,这就难怪他们不懂时事了。也是平时相逼而成,积成这么一派怨毒。若是朝廷尚不知顺时利导,改变旧章,立意图新,将来激成水火,一场浩劫,只怕比此次还大呢。」
想到此处,不觉流下泪来,又伤感了一回,又发恨一回,顷刻又立起一个扫除奸党丶澄清宇内的大志愿。一路闷沉沉的行来,不觉天色昏暗,要想寻个安身所在。只是暮色苍黄,寒气侵逼,家家闭户,处处无人,寻不出个好宿店。
猛然听得洋号洋洋,声声震耳。不磨知道前途危险,不敢轻于尝试。遂与金利下马,胡乱觅个宿店住下。店主仓忙备饭,极其草率。便问两位客人有路照没有。不磨问什么叫路照。店主说道:「前面已是洋兵占据,要没有洋兵照会丶地方官路照,不许过去一步。」 不磨问这项路照是花钱买的,还是求情讨的。店主说:「两样都使得,只是没有势力的万万不行。」不磨听罢,想了一会,且待明日再作计较。店主遂来安顿,添火炕,送晚饭,安宿而去。
店主去不多时,便听见外间儿啼女哭,惨不忍闻。开出门来看时,火光烛天,近在咫尺,仿佛又在清江浦银河宫的光景。心中暗想道:「 大约又是梅军照着南方营盘行事。」将要唤过店家问个明白。店家早已走进门来,慌张告道:「客人不要开门出去,外边洋兵正在拆房子烤火呢。」
不磨不信,便叫金利跳上屋顶一望。北方房子屋顶是泥封的,金利腾身跃上。店主一见,便惊呆了,开口问道:「尊驾是那一路的二哥?怎的平日不见一面?」 不磨笑问道:「什么叫二哥?」店家又道:「二哥,你不用骗人了。二哥进门时,我接着两位马匹,便知有些来历。」 不磨回过意来,方知山东道上「二哥」二字,即是强盗的外号,笑了一笑,不去理他。那店家愈加恭谨。等到金利下来,告知主人一切,果是洋兵烧屋。远远看见许多洋兵跳跃欢舞,都在那边拿酒瓶吃酒。不磨心安,重复进房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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