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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威王站在一块由麻布制作的巨幅楚国版图前面,眉头紧皱,一动不动。令尹景舍手拄拐杖,站在右侧。
自爱子景合战死疆场后,景舍一下子老了,头发几乎全白,平时极少出门,国事更不多问。此番越人袭境,威王紧急召请,景舍这才拄起拐杖,匆匆忙忙地一路赶到章华台。
版图上标着许多箭头,北部项城、陉山一线是魏人,西部房陵一线是巴人,西北商於谷地是秦人。魏人的箭头直指项城、方城,巴人的箭头直逼房陵,威胁郢都,秦人的箭头呈多个方向,直指汉中、襄、邓、宛等处。另有两支箭头位于东部,显然是新近添加的,特别粗大,一支沿江水上行,是越人水路,另一支沿江北上行,是越人陆路。两支箭头几乎并驾齐驱,逼近昭关,方向是云梦泽。
楚威王凝视着这些箭头,有顷,转对内宰:“昭阳、屈匄几时可到?”
“回禀大王,”内宰小声应道,“若是不出意外,昭大人明日午时可至,屈大人后日申时可至!”
楚威王“嗯”出一声,目光重又回到版图,盯有一时,转向景舍,轻声叹道:“唉,寡人深悔不听老爱卿之言,仓促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丢掉陉山,处处被动!”
景舍老泪流出,哽咽道:“大王能有此悔,臣心中甚慰!”
“老爱卿请起,”楚威王扯住景舍,搀扶他走到殿中几案前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了,望着他道,“眼下局势,老爱卿也都看到了,魏人夺我陉山,秦人占我商於,巴、蜀起争后,巴人东移,迫我房陵,寡人正自苦闷,越人这又水陆并进,真就是雪上加霜啊!”沉吟许久,“寡人思来想去,苦无对策,今召老爱卿来,是想听听你的高见。”
“王上,”景舍奏道,“两人相争,力大者胜;两家相争,人多者胜;两军相争,将智者胜;行兵布阵,不在兵多粮多,而在将军智谋。魏有庞涓,不可与其争锋。秦人占我商於,短期内无力再与我争。巴、蜀起争,巴人之敌在蜀不在我,虽然东移,并不可惧。眼下可惧者,唯有越人。越人与我习性相近,知我甚深,况我精锐尽在西、北,腹地空虚,不堪一击。越人近海,习舟船,善水战,舟师所向无敌。我近年为争中原,只重战车步卒,几无舟师可与争锋。越人若是逆江水而上,势必长驱直入,经云梦泽进袭郢都。”
“老爱卿所言甚是。”楚威王连连点头,“如何御敌,老爱卿可有良策?”
“依臣之见,”景舍将早已想好的思路和盘托出,“我可迁徙都城,远离云梦大泽,暂避越人舟师,以免当年吴祸重演。”
楚威王眉头微皱:“迁都可避越人舟师,越人陆师又当如何?”
“回禀王上,”景舍缓缓说道,“自勾践以来,楚、越之间虽说互有侵扰,却无大争。越王无疆继位之后,更是以齐人为敌,以争锋中原为国策,与我井、河两不相犯。此番越人竟于一夜之间掉转矛头,转而攻我,实令老臣费解。王上,有果必有因,臣以为,我可避其锐芒,遣使至越,寻出其中蹊跷,与越人和谈,或可化干戈为玉帛,以四两拨千斤。”
“老爱卿之意是与越人和谈!那??魏人呢?”
“亦可和谈。”
楚威王的脸色渐渐阴沉,末了哼出一声:“我大楚世代征战,扩土数千里,及至寡人,先失商於,后失陉山,丧师辱国,四面受敌,老爱卿却是东也和谈,西也和谈,南也和谈,北也和谈,叫寡人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回禀王上,”景舍却是不急不躁,“老臣未曾说过西也和谈。”
楚威王一怔,身子微微趋前:“老爱卿是说,西图巴、蜀?”
“我王圣明。”景舍点头,“巴、蜀纵横两千里,多奇珍异宝,盛产粟米,更为我西部屏障,我若趁其内争,分兵夺之,既除西顾之忧,又得沃野千里,岂不是好?”
楚威王闭目沉思有顷,起身道:“老爱卿所言甚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待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夺。爱卿年岁大了,走这几十里路,想也累了,可到偏殿安歇。”
景舍起身,缓缓跪下,叩道:“大王万安,老臣告退。”叩毕,颤巍巍地拄杖退出。
两位宦人看到,上前搀扶。景舍甩开二人,径自走下三休台。三休台的台阶共有二百四十级,每八十级为一休,设一平台。景舍下不到四十级,竟就累了,坐在台阶上喘气。喘有一阵,起身欲走,看到太子槐领着张仪健步上台。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四个大力楚卒,吃力地抬着一个大木箱,箱中不知装着何物。
景舍候立台上,见太子走到跟前,躬身揖道:“老臣见过殿下。”
太子槐还一揖:“爱卿免礼!”
景舍斜睨张仪一眼,朝太子槐再揖:“老臣告退。”不及太子回礼,拄杖径下台阶,拐杖落在石阶上,发出“嘚嘚”的声响。
张仪盯住景舍的背影,看着他又下八十级,坐在二休台上喘气,这才回头对太子槐道:“敢问殿下,此人可是令尹大人?”
太子槐亦收回目光:“正是景爱卿。”
张仪赞道:“令尹大人手中的那根拐杖不错,想是楠木做的。”
“呵呵呵,”太子槐笑道,“张子搞错了,在楚地,楠木是做寿材用的,不好用作拐杖。景爱卿的拐杖应该是紫檀木。”
“哦?”张仪亦笑一声,“是张仪看走眼了!方才怎么看它,都觉得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似也明白了张仪的话外之音,轻叹一声:“唉,景爱卿是三朝元老,年逾古稀,的确老了!张子,台上请!”
二人大步上台,径直走至前殿。
早有宦者入报,内宰迎出。
太子槐止步,转对张子道:“张子在此稍候,待本宫奏过父王,即请张子。”
张仪拱手道:“有劳殿下!”
太子槐跟着内宰步入殿中。张仪候有一刻,内宰复出,在门口大声唱宣:“王上有旨,宣中原士子张仪觐见!”
张仪整整衣襟,跟在内宰身后,大步入殿。
楚威王正襟危坐,太子槐侍坐于左首下方。威王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只棋枰,枰上放着黑白两盒棋子,对面空置一个席位,显然是留给张仪的。
张仪趋前,距威王五步跪下,叩首:“中原士子张仪叩见楚王陛下!”
楚威王将他细细打量一番,微微笑道:“寡人颇爱纵横之道。听太子讲,张子棋艺高超,天下莫敌,寡人心向神往,特此设下棋枰,还望张子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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