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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海十九年五月二十四日,南汉,枫城。
万里无云,火球一样的太阳统治了整个天下,精刻的大理石板上空气都变得扭曲,少许几只金雀也无力嬉闹,耷拉着脑袋躲在房檐下,微眯着眼,似睡非睡。
“大汉御前将军,禁军大统领,卫国候宇文均,逆帝王之令,领三万禁军临阵叛逃,投身秦营,幸得帝王识破其贼子忤逆之心,未使之得逞,今日起,押往天牢,三日后东门斩首献祭,愿东海沉睡的帝皇带走罪恶和仇恨,帝佑大汉!”
玉合殿下,一身囚服的宇文均披发蓬头,双眼呆滞,盯着地板上精雕的凤羽,板直的腰跟着膝盖一同弯下,比战甲轻得多的铁链轻易地压下他苍白的发颤的手。
一生征战无数,从江北的异族,到楚南的蛮人,几天几夜的战斗也都经历过,无一不败在他的利刃之下,仓皇而逃。但却没有一场比这次更让他震惊,那些厮杀声在耳边如雷炸般响起,快要把整个脑颅炸裂,士兵互相砍杀的情景在脑中反复出现,于是他感到痛苦,那些砍下来的刀好像是砍在自己的身上,也许是更痛。但宇文均一脸木然,丝毫看不出情绪,苍白如灰。心中只有深如洞庭水的愧疚,因为他,数万大汉士卒殒命,却毫无意义和荣誉可言;三万羽军蒙叛军之名,不得昭雪。被染得通红的湖水让他惊颤不已,在这炎热的枫城,他只感到秋凉意直直插入心脏清醒地发痛。
宇文均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殿穹之上,象征着南汉皇权的金凤还如千年之前神容仪态无一改变,但继承皇权的王室,却走向了一条怎样的道路啊?他伸出颤个不停的双手,铁链铃铃作响,张了张口,满眼浊泪骤然涌出,一字一颤地叫喊着,嘶哑的嗓音犹如猫爪在木板上抓划:吾皇圣鉴,取吾之命,剥我自由,以求国主明心,昭雪冤魂,救国于存亡!
喊完,宇文均伏下身子,双手贴地,额抵凤尾,灼热的石板烫得他额上通红,随之抽泣不断,四周的卫兵无不为之动容。
嘶哑的祈祷声透过大殿的红门刺入宜帝耳中,从传令官宣读那份在羽军出征前自己就亲笔写下的判决书开始,到此时此刻,心中竟然不曾有一丝的复仇快感,他只是陷入一种迷惘,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毫无规律地变幻着,突然,一股怒意从心底陡然而生,将手中的白玉杯大力的砸向地面,怒声吼道:“押入天牢,无朕旨意,不允许任何人探监!违令者斩!”殿外的传令官哆哆嗦嗦地应着。
为国浴血二十余载,宇文均的功绩足以让将士百姓尊为守护神,却落得个这般惨状。而今秦人大举进攻,千里国土沦陷,救世主却得背负叛国的罪名,面临斩首,所有人的心里都蒙上一层阴霾,亡国的传言开始坊间流传开来,人们开始筹备着逃难的物件,整个枫城仿佛都已经认清自己的命运了。
经历过白天的高温,夜晚回到了清凉,从江上吹来的风湿湿凉凉的,十分怡人。负责培养朝廷各部官员的太学院处在枫城东北角的一座小山上,从上面可以俯瞰流经枫城的整条河段,在全年的大多数时候,可以清楚地看到江北要塞里挪动的异族士兵,但这可不是什么好看的风景。
太学院的百花园里,从南汉十一郡收集的百种名花怒放着,互相争奇斗艳,晚风轻袭,卷起一阵一阵的花香,若是让九州上的旅人闻上一闻,便已知将天下走了一遍,酥软无意,不复归所。彻夜不灭的鲸油灯将整个花园找了个通亮,遮住了月的影子。
但是被高墙挡住美丽,甚至连芬芳也散不出去,不免是太孤单,太安静了,再多的美丽却只能孤芳自赏,又有何意?
正当这满园的美又要在寂寥中消磨一个晚上时,花园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小缝,一双俏皮的大眼睛伸出来,细细瞧了瞧,见无人看守,一身青纱紫罗裙头戴青鸾钗的十六七岁的少女嬉笑着蹦了进来,好似一阵清爽的风,真正带来了生机,点缀出了美丽。
她跑到一丛紫罗兰旁边,大大的眼中尽是兴奋和好奇,如月光细滑的纤手小心抚摸着每一片叶,想碰碰花却又怕弄坏这美好,只能凑近眯着眼睛仔细观察,然后用力地嗅了嗅,才心满意足地挪开脚步。转了许久,少女把鲸油灯一盏盏熄灭,淡淡的月光像银色粉尘一样洒在鲜嫩的花瓣上,点点光泽凑近起来在远处看来就是带着暗彩的一片海。然后开始在花园里的小径中跑了起来,每一步都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随之身后掀起巨大的幽绿色光幕!就像是从这大海中牵起一条亮绿色的宽宽的绸带,这片本安静寂寥的花园瞬间成了美丽至极的幻境,难以从中脱身。少女在路的尽头停下脚步,回转过身来,却也是被自己的杰作所震撼,俏丽的脸蛋添上这幻境的绿光,更显出那无与伦比的美。
“小苏,小苏!”一阵急呼让少女瞬间慌了神,如受惊的小鹿般不知所措,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急中生智跑到门后打算等来人进来后再从身后逃出去。
木门被一把推开,来人是一玉冠金色佩带的少年,衣上的凤翼标志着他是宇文王族,七尺余高的身材立显挺拔,眉宇之间微蕴冷峻,手持一卷书。他推开门后走开几步,扫视着这百花园,突然一个转身一手抓住正在背后做鬼脸的姬苏。
名姬苏的少女连连喊痛,宇文轩辰看着姬苏的表情,无奈摇摇头,放开了手。
“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很痛的好不好,你看你看,手腕都红了,都这么这么这么红了!要是伤着我了,我看你怎么跟皇奶奶解释!”少女是一脸骄横地伸着手腕,一个劲儿地在宇文轩辰眼前甩着,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宇文轩辰嘴角一扬,拿着手里的书卷敲敲少女的头:“那正好,我就直接跟她说你在太学院都干了些什么,整天上课睡觉,不完成先生交下的任务,”说着说着少女的脸急得越来越红,宇文轩辰又升了个调,“还扯掉了先生的胡子!”说完眉间一横,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
姬苏听着听着撅得老高的小嘴就瘪了下去,眼中几乎是哀求,惹人怜爱,还不停扯着宇文轩辰的长袖,耍起少女的小招数来,“轩辰哥哥,我知道你对我最好最好了,我知道你不会去告诉皇奶奶的哦,对不对?我那个实在是那老头讲书实在没意思,反正那些我听了也没用,还那么多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还要背,真的,真的。”还越拽越起劲,还发出嗯嗯的鼻音,眼里的泪花看着看着就要涌出来,没人知道怎么应付这招数啊。
宇文轩辰也只能叹叹气,撇过脸看着这似乎永远无法拒绝的表情,无奈微微点了点头。
“哦!对了,还有那个!”见计谋得逞,立马转涕为笑的姬苏又心生一念,“轩辰哥哥,你那个作业借我借鉴借鉴呗,太难了,实在是不会,上一次作业都是天正哥帮忙写的,但都好几天没见到他了,反正你是太子,那些老头也不敢那你怎样,就一回,一回!怎样,怎样啦,怎样啦!”少女又开始拽着袖子摇了起来。
仿佛是受不了少女不停地撒娇,宇文轩辰把手里的书卷递到少女面前,“拿走,但必须得自己重抄一遍,明天好好上课,记住,不准迟到,不准睡觉,不准跟先生顶嘴!记!住!”宇文轩辰一字一顿苦口婆心劝导着。
“好嘞,不迟到,不睡觉,不跟老头,哦,不跟先生闹事!都记住了,记住了,放心吧,一定一定!”姬苏高兴极了,小心思还是得不到满足,“那个,轩辰哥哥,我还想...”
“不行,赶快回去休息!”宇文轩辰又开始板起脸来。
“哦!”姬苏小嘴一撅,极度不情愿地转过身,还回头看了几眼还在飞的萤火虫,然而看到那张僵尸脸,挪着细步走开一段后,回过头来把刚才没做完的鬼脸好好地完完整整地做了一遍。
宇文轩辰看着少女俏丽的背影,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醉人,为什么她会是个秦人啊?再回过头来看看这百花园,心中不禁感叹着这难以描述的美,轻轻叹着,走出园后正巧碰上一身酒气的守园人,离职的小官一看到太子当场酒就醒了一半,以为是太子亲自查岗,慌忙跪下连连求饶,却只听见轻轻地一句: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园门今晚就这样开着吧,只是以后再犯就得按规矩处理了。
那守园人连忙猛磕头谢恩。
夜已深,已不知是哪个时辰,虽然太学院里灯火通亮,但寂静极了,只有些悠长虫鸣和鱼池里跃动的清脆,刚刚完成一份作业的太子拿起件披风,走向百花园,把靠着花坛的睡着了的少女用披风裹住,撩起她的发,慢慢理着,动作轻缓地抱起,生怕惊醒了这睡美人,把她送回房间,又把赶完的功课放下,叮嘱着侍女准备好翌日的物品,这个小鬼总是会忘了自己需要些什么。
夜里的风在长长的走廊上静静回绕,轻语着,如少女在自己梦中的模样,南汉的皇太子回首凝视着淡黄色的窗纸,火光在抖动,犹如他的心动,这夜的风一撩,便许久也停不下。
时间啊,或是永驻,或是让我死去,低叹,如何,留的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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