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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番义正词严却并没有丝毫感染到师映川,他低头看着自己洁白修长的双手,心中寒意渐生,轻叹道:“姑且不论谁是谁非,如果今日是要我冒险做些什么,哪怕是非常艰苦,很危险,甚至将我逐出宗门,我其实也是不会介意的,可你们开口闭口就是以大义逼迫,要我牺牲,我又怎能愿意呢?说什么天下苍生,说什么大义,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能够舍身的佛祖,我只是一个人,一个想活并且想活得更好的普通人,你们许诺我以后生活优越,安枕无忧,这话听起来真的不错,然而任凭再怎么优渥的条件,也无法抹去我要被彻底剥夺武道前途的事实,我想起从前自己为了宗门利益搏杀奔波,那些事是我的本分,也还罢了,我身为宗子,受宗门培养,为宗门做事都是应该的,可是要废我修为,断我攀登大道的希望,这是万万不能!我辈武者为什么要修行?归根结底为的就是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要自由,要超脱,我师映川艰难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就是为了做一个顾全大局的人么?!”
说到最后,师映川语气已是凌厉无比,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众人都已经明白再说什么也是无用的了,但依然还有人试图作最后的劝说:“剑子自幼受宗门大恩,莫要自误才是!况且如今并不是一家一派之事,而是整个天下,剑子一人难道敌得过天下万万人不成?”
“是啊,宗门对我有恩,所以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么?”师映川闻得此语,不禁冰凉一笑,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知道自己要怎样选择了,但虽然说早有所料,可心中却为何还是这么不甘呢?然而一切的迷茫和杂念却都仅仅停留了一瞬,转眼就烟消云散,师映川缓缓转着目光,细细打量着殿中诸人,眼神如海,话说得冰冷,森然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话也许是没有错的,但,那又如何!这算什么,岂能束缚我?我有什么错,凭什么要这样对我?天下人又如何,便是死上千千万,于我而言,也不及我一根手指!”
最后一句话已是冷然大喝,满是肃杀之意,偏偏殿外一声炸雷同时响起,仿佛在昭示着世事无常,大殿中立刻气氛难明,包括李长老在人,十余人齐齐指过来,厉声叱道:“……丧心病狂!”师映川哈哈大笑:“如果这就算是丧心病狂,那就丧心病狂罢!”这时一个声音却突然响起:“……够了!既是我的弟子,我自会处置!”声音一出,众人顿时一悚,不约而同地都把目光投向上首,只见连江楼依旧沉稳地坐在椅上,却不怒自威,一时间众人都安静下来,一片压抑,只能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连江楼缓缓开口:“映川,我且问你,你确是承认自己便是宁天谕?”师映川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想来应该是的。”连江楼双眉一挑,正欲说话,那李长老却已暴喝道:“诸位可是听到了!”又朝连江楼用力拱手:“莲座乃是一宗之主,应以宗门为重,师映川虽是莲座亲传弟子,在这等大事上,却也万万不可纵容!”
连江楼眼神冰冷,也不说什么,并不理会,只目光一扫四周,最后落在面无表情的师映川身上,道:“既然如此,大长老的方法你可以不接受,但就此便要去舍身崖,终生不得离开,你可愿意?”这舍身崖便是当年囚禁澹台道齐的地方,连江楼这么说,就意味着师映川虽然可以不自废修为,但这一辈子也是再不可以离开大光明峰半步了,师映川听了这话,心头顿时一震,虽然连江楼语气冷漠,条件看起来也极苛刻,但师映川却已感受到其中的回护之意,一时间喉头酸涩,几乎落下泪来:自己没有看错人,师父终究还是维护自己的!
“……莲座!”当下就有人站出来,脸色铁青。嘶声说着:“此事决不可行,如此行事,后患无穷!”连江楼冷漠道:“他一生不出大光明峰,与死了又有何区别,莫非这样还不足以令人放心?”当下又是一人站了出来,质疑道:“万一此子逃出,岂非……”连江楼直接打断对方的话:“有我坐镇大光明峰,他又岂能逃离。”那李长老这时忽道:“莲座如此行事,包庇门下弟子,只怕不能服众!”连江楼闻言,徐徐一哼:“……我如何行事,又岂是尔等能够评说?”当下却又有数人苦谏:“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连江楼突然重重一拍扶手,手中的玉如意应声而碎,他环视诸人,冰冷冷地说道:“日后师映川若是意图逃离,自然有我出手大义灭亲,但在他没有对宗门生出危害之前,毕竟还是我弟子。”连江楼顿一顿,声音已是坚若冰石:“……我是他师尊,日后若因此生出祸端,我自会一力承担!”
此话一出,震惊全场,纵使那些心怀异念、立场不同之人,心中也不得不佩服,如此一来,作为师映川的师父,连江楼承担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真可谓是担了天大的干系,为了弟子却把自己搭上了,这些人自问如果换作自己,却是做不到这一步!
一时间殿内死寂一片,心思各异,气氛愈发紧张,谁也不知道今日的一切是否会导致不可控制的后果,但就在这时,一阵狂笑声陡然响起,师映川笑得眼泪也出来,紧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对着连江楼磕了三个响头,眼中焕发出复杂之极的神采,沉声道:“师尊对我的维护,映川永远记得!今日我之所以回来,为的其实也只是师尊这一句话而已,现在,映川知足了!”随即长身站了起来,平静道:“但映川只能说是辜负师尊的好意了,若是让我一生被囚禁在舍身崖,没有自由,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请恕映川大胆,这个提议我不接受!而我师映川,也从不束手就缚!我辈修行之人,博的就是一个逍遥,博的就是一个自由,万事随心而为,凭什么要用顺从大局作为借口,囚禁我一生?我不服!”
“剑子!”一名太上长老须发皆张,脸上怒色分明,沉声道:“你是天之骄子,尊贵无比,但既然确定你是宁天谕转世之身,那么无论是我断法宗还是其他宗派世家,都不可能坐视不理,这世间已再难容你!眼下大长老与莲座给出的两条路已是我们可以做的极限,剑子若是还不领情,当真就是自绝于宗门了!这世间,只怕也再没有你容身之地!”
“那又如何?”师映川狂肆而笑,大声道:“强者不会妥协,永远不会!如果是普通人,哪怕是帝王将相,在局势变换之下也就只能选择服从,无法抵抗,不得不从大局出发,然而我辈武者的一切来源于自身力量,纵然世上人人都要败坏我,我一身伟力却未失去,所以仍然可以抗争!”
“……不过是一群胆小鬼罢了!”师映川哈哈大笑,他不屑地看着大殿中的一张张神色不一的面孔,语气中满是讥笑:“不仅仅是你们,还有所有希望制裁我的那些人,无非是害怕宁天谕卷土重来罢了,你们畏惧他,所以要打着为天下安宁的幌子提前出手,把可能的危险苗头消灭,自此安稳无忧,却根本不会去想我是多么无辜!是啊,你们人多势众,天下大概有千千万万的人都站在你们一边,跟你们抱着同样的想法,而我,却只有一个人,如此一来,似乎理所当然的应该牺牲我来‘顾全大局’,因为人多的一方就是正义,就是真理!”
师映川的一番话毫不客气地撕下所有的遮羞布,他笑着,看着许多人铁青的脸,又轻轻摇头:“但我不怪你们,真的不怪,因为如果是我处在你们的位置,站在你们的立场,那我也会像你们一样这么做,事实上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但是!”
他蓦然抬高了音调,同时一只手伸出,指点着殿内众人,惨寒一笑,仿佛在宣布一个无可动摇的信念:“但是你们这些人听清楚了,我就是我,不会接受被动局面,天上地下,无人可以操纵我的命运!我师映川生在这世间,所看重的无非三件事:生命,自由,力量!但凡意图伤我性命、毁我自由、夺我力量之人,皆是我不共戴天之仇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哪怕是天下人拦在我面前,我也一剑而去!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亲朋好友,我必杀之!”师映川说着这些话,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已就此改变。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然而人生在世,求的不就是一个痛快逍遥么?此念一起,心中原本的块垒顿时纷纷倒塌,一片光明!
他拂袖狂笑,取下自己所佩的别花春水剑,轻轻抚摩着,既而放在地上,道:“还给你们。”话音未落,猛地抬手一拂,已从腰间拔出一柄软剑,环顾四周:“天不容我,我便反天!我现在就要离开,今日谁若拦我,只管放马过来!”
第233章二百三十三、我辈岂是无情人
一时间形势骤变,师映川拔剑相向,众人见得这番癫狂景象,猛然大震,却是明白师映川的意思了!师映川哈哈一笑,然后摇头,嘴角隐藏着一缕冷笑,也不管其他人的反应,就那么转身向外走去,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很稳,半点也不踉跄,慢慢地向外面走,其他人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一时竟是无人有所动作,不过这种情况只持续了片刻,当师映川即将跨出大殿之际,便是此时,一声厉喝爆发出来,撕破了这暂时的诡异沉寂:“……站住!”
“到底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吗?”师映川叹息一声,却也随之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而随着这一声断喝,他微微昂头,正视着前方,已经洋溢杀机的眼睛却是清澈的,只是那眼神却变得漆黑而幽深,师映川轻轻一扶头上插住发髻的簪子,然后心平气和地缓缓抬剑直指前方,他没有追究是谁发出的这一声,也不去辩解什么,他看着四面八方的人,只淡淡说道:“……怎么,一定要拔剑相向?”
此刻外面的雨已经转小,淅淅沥沥地下着,不过天色倒还不算晦暗,师映川看着殿中一张张的面孔,忽然就有了刹那的茫然,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而事实上此刻许多人也跟他一样心情复杂,看着师映川仗剑而立的身影,这年仅十七岁的少年乃是这一代当中的佼佼者之一,以震惊世人的姿态一飞冲天,横空出世,绝对是古往今来第一等的天才人物,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绝顶天才,却偏偏不能为宗门所用,这究竟是一种讽刺,还是悲哀?亦或是老天开的玩笑?一时间众多宗门高层眼中都流露出各种复杂的目光,神色各异,唯有师映川却是忽然露出一丝笑容,一言不发,这笑容仿佛在散发着光芒,耀人无比,然而笑容却掩不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机,师映川微微一笑,手中软剑凌空虚晃一下,忽然间神情恭敬地向殿中尽头的白玉台之上高坐着的连江楼微微欠身,眼神却平静深邃得让许多人都感到毛骨悚然,语气略亢地扬声道:“……师尊,还记得弟子被收入门下的那一天,师尊都对弟子说了些什么吗?”说话间那张令人沉沦的面孔上已蕴藏出深深的危险,如同野兽即将亮出獠牙一般。
不等连江楼回答,师映川便已浅浅一笑,朗声道:“……漫漫武道之路,独立其中,或许千辛万苦,或许百般劫难,或许红尘迷眼,然此等皆为阻障,统统不得掩我本心……”这时一直都一动不动的连江楼脸色冷漠,但嘴唇却微微翕动了一下,沉默一瞬,忽然就缓声接起:“……以绝大毅力,无穷意志,踏破种种阻碍,毫不畏惧……”连江楼不疾不徐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在所有人的耳畔清晰地响起,这师徒二人之间的接话,不知为什么却给其他人带来一种极沉重的压力,好似有一双看不见的无形大手,正缓缓攥住了众人的心脏,此刻大殿中那种死凝的气氛,胶滞无比的肃杀之感,无可稀释地沉甸甸压下来,令许多人都觉得仿佛呼吸也艰难了些,而对于男子接话的举动,师映川表现得越发自在,露出大大的笑脸,他的手在宽大的袖子里握紧了些,方又哈哈大笑,笑声既落,却是略过众人的反应,也紧跟着清悠地高声接道:“……生死可畏,然我心之外,别无尘垢可遮可覆,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
一番话他说得极是轻松,只不过声音到最后已经微微低哑,在场所有人见此情景,即便是瞎子,也已经明白此子心意越发坚定,事已至此,双方都已经是没有退路了!
师映川面上的神情轻松自在得就好象正要去赴一场盛会,嘴角噙着一丝清浅的笑意,喃喃道:“一个人自从踏上武学大道的那一天开始,就要准备好去面对以后随时死在别人手中的可能,如果今天因为我的反抗而遭到被杀的命运,那么我也没有任何怨言,算是死得其所,因为这至少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唉,其实我很早就知道这个世界的复杂,很多对错都决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分辨的,但直到今天我才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原来这世上很多时候之所以不去分那好坏与对错,不是因为不想分,而是分不出,就好比今时,今日。”
师映川说着,看了一眼侍立在连江楼身后侧的左优昙,微微一笑,道:“优昙,从前是我买了你,带你入宗,不过这些年来你为我做的事情也有很多了,所以倒也不欠我什么,今日之后,无论我怎么样,都与你无关,你只管安心在我师父身边服侍就好,也算替我略尽孝心了!”左优昙怔怔听着这话,呆了片刻,紧接着浑身一震,呼吸就忽然明显粗重了起来,俊美之极的容颜上随之泛起了几分因为情绪激动而导致的异样潮红,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岂能不知道师映川这番话就是为了将两人撇清关系,同时暗示自己不可冲动么?这是实实在在地为他左优昙打算!一念及此,再也忍耐不住,眼神中透着无尽的混乱与苦涩,眼中有水滴成串落下,只死死地看着远处的那个青色傲然身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师映川呵呵一笑,随手挽了个剑花,又向连江楼长躬一礼:“师尊保重。”刚一说着,已有人一句话打断他:“……映川!”却见白缘面色微白,几乎嘶哑着声音道:“……映川,不要冲动!”
师映川闻言,神情淡淡地将目光落在白缘身上,然后又抬头看着大殿高高的穹顶上覆盖着的莲海壁画,那图案惟妙惟肖得仿佛恍惚间都能够闻到淡淡的莲香,师映川脸上露出笑容,又看看连江楼身后那幅气势恢宏到极点、足有十余丈长,三四丈宽的山水画,画上万千河山,恒原莽莽,一切的一切都勾起了无尽的回忆,犹如昨日重现,师映川轻叹道:“这个地方,就是当年师尊收我入门时的所在,真巧啊……”他又望向白缘,平静地笑道:“师兄,记得当年就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在这里,我成为了师父的弟子,宗门的宗子……师兄,十多年前你将我从那个小镇带回来,自此一直对我多有照顾,你我之间的感情不似兄弟,胜似兄弟,我心里一直都是对你抱有敬意的,你的话我也都肯听,不过今日还是抱歉了,我意已决,无论是失去修为还是失去自由,都不是我能接受的,所以,我也只能奋起反抗!说实话,我其实是很佩服宁天谕的,毕竟他曾经以一人之力改变了整个世界,说他为这个世上带来了混乱也好,毁灭也好,繁荣也好,总之怎样都好,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有着最强大的力量,他的名字震慑四方,大丈夫当如是也!人们都说我就是他,既然如此,我总要有点他的傲气。”
师映川说着,对白缘默默地一个欠身,行了礼,白缘心神巨震,脸色苍白,无比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遥望师映川,满心苦涩,想说些话来,却无法张嘴,事实上他很清楚局势,难道师映川就真的没有人支持?当然不是的,师映川的亲朋好友众多,怎么会没有站在师映川一方的?只不过,‘泰元帝’这三个字所带来的变数太多,牵涉太大,各家各派都在隐隐戒惧着可能的未来,这世上最复杂的就是人心,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也都心知肚明!
潮湿的风吹进大殿,师映川能够清楚地感应到无数或惋惜或痛恨或犹豫或恶意的种种气息,这表明着宗门内有着各自不同的阵营,不过,现在这些已经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师映川一手持剑,转身就向殿门走去,如此一来,殿中顿时骚动,有人已厉声道:“……拦住他!”
话音未落,师映川却是大声喝问了一句,声音隆隆震动大殿:“谁敢过来!”仿佛与他这话呼应似的,同一时间,一道青影自殿外以令人心神骇然的速度,从那雨幕中骤然飞射而来!青衣,道髻,与师映川一模一样的打扮,脸上戴着面具,右手挟着一个仿佛昏迷的人,那人脸上也戴着面具,大长老见此,内心深处已经极为确定,深深吐出三个字:“……大宗师!”
满殿寂然,天下皆知师映川如今身边有一名宗师高手跟随,此刻这青衣人现身,威势赫赫,众人如何还会不清楚?连江楼双目骤然一凝,瞳孔从平静之态瞬息就变得精光四溢,这时有长老缓缓道:“师映川,你虽是半步宗师,又有一位宗师相助,但今日在宗门之内,也依然不可能脱身!”师映川微微一笑,道:“我知道的,所以……”他顿一顿,望向上首的连江楼:“师尊是宗师,我这里也有宗师,如此一来,不如互相抵消,两位都不要出手,如何?”
师映川乃是连江楼爱徒,然而现今这个情况,连江楼身为宗正如果不出手,对师映川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那么宗门内的其他人要怎么想?必然离心离德,对连江楼乃至大光明峰一脉有很大的影响,师映川这个提议其实就是不希望让自己的师父为难!而他的这个提议,双方各自一位宗师互相制衡不得出手,听起来倒也公平,而且避免了由于两位宗师全力大战所造成的损失,也让很多人都免去了被波及的可能,于是当下其他人听了,也没有谁出言反驳,似乎是默认了这个提议,然而众人也疑惑,如此一来,莫非师映川以为凭他一个半步宗师,就能够从断法宗离开么?这时却见师映川冷冷一笑,他伸出手,接过了傀儡手中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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